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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報 Ming Pao

貝多芬的最後遺產​
文:李歐梵
28 OCT 2017

ming pao (small)

近月來我在香港聽到的音樂會,最令我回憶無窮的是鋼琴家列夫席茲(Konstantin Lifschitz)演奏的貝多芬鋼琴奏鳴曲全集,總共 8 場(9 月 15 日至 24 日),我只聽了最後兩場。本來我不擬為此寫樂評,因為我沒有聽完全套,而且覺得自己的了解不深,所以不夠資格。這絕非謙虛之詞,而是實話實說,因為自己沒有學過鋼琴,對貝多芬的這套絕世經典也沒有研究。然而,這兩場音樂會變成了我聆樂歷程中的一個歷程碑,令我久久難忘。今天外面狂風暴雨,我難得偷閒蝸居在家,寫下這篇小文,聊作紀念。

多年前我曾不自量力,在一篇樂評中提到貝多芬的「晚期風格」。這是文化理論家薩義德(Edward Said) 的理論,簡而言之,他認為貝多芬晚年,內心仍然桀騖不馴,作品稜角分明,在形式上不按理出牌,毫不像有些作曲家(如威爾第)晚年的寧靜通達。其實這套理論來自阿當諾(Theodor Adorno),薩氏將之發揮,不止是音樂,更包括文學。然而,我事後思之,覺得有點不妥。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雖有早期、中期和晚期之分,但是否愈來愈離經叛道?樂評家邵頌雄在節目介紹中也討論到這一點。列夫席茲完全按照作曲編號的先後逐場演奏,我聽的最後兩場當然屬於貝多芬的晚期作品,第一場(9 月 24 日下午)演奏第 27、28、29 號;第二場(當天晚上)第 30、31、32 號。那麼到底他的晚期風格從哪一首開始?

上了「人文教育」的一課
我自作主張,武斷地認定是從著名第29號,即所謂 Hammerklavier(Op. 106)開始,那麼前面的兩首算不算?列夫席茲該日下午演奏的這三首幾乎一氣呵成,並沒有突顯這首將近 40 分鐘的名曲的「威力」。顯然他是經過深思熟慮的,對32首奏鳴曲的結構和發展有一個整體的理解。並沒有故意把任何一首作特別處理,但對於樂曲細節方面的處理,例如音節之間的強弱關係,以及音量上的調節,卻煞費苦心。當天我看到坐在我前排的兩三個年輕人手裏拿着樂譜,邊聽邊讀,十分專心,令我十分感動。香港畢竟有這類嚴肅的聽眾,可能是鋼琴學生或老師,利用這個難得的好機會學習。連我這個外行人,也上了「人文教育」的一課。

令我印象最深的反而是第 31 號(Op.110),列夫席茲奏得出神入化,我聽呆了。第一樂章一開始, 「如歌」(cantabile)的旋律就把我帶入一個從未經歷過的境界。也許是列夫席茲的鋼琴音量幅度特別龐大,可以包羅從極強到極弱的音色,也許是他對踏板的運用自成一家,得以引導我進入一個了無止境的音樂宇宙,任意翱翔。這種自由的精神,怎麼能說是內心的煎熬和對生命的不滿?原來早在馬勒和布魯克納之前,貝多芬已經做到用音樂創造一個精神宇宙的境界,而且只用一件樂器,而不是一百多人的交響樂團(他的 9 首交響樂當然也是馬勒、布魯克納,以及布拉姆斯等德奧作曲家的榜樣)。該晚節目的引文介紹書中說:貝氏最後的這兩首奏鳴曲,速度變化甚大,用對位和變奏的多種方式來達到高度的戲劇張力,也把樂曲的複雜性和濃度提到一個新的高度,因而「為鋼琴展現了一個新的音響調色畫譜(sonic palette)」。說的甚是,然而還是不能解釋我當時的內心感受 ─ 是悲是喜,其實連我自己也說不出來。也許,這才是貝多芬留給我們的最後遺產。

從哀痛中解救出來
返家後立刻拿出坎普(Wilhelm Kempff)錄製的唱碟來聽,並再次研讀他的解說。他認為這一首奏鳴曲,是貝多芬最「私人的告白」,所以沒有獻給任何人;他又認為此曲的賦格(fugue)形式更具有心理意義,作曲家得以用高超的樂曲技巧,把自己從哀痛中解救出來。最後的第三樂章,慢板的節奏帶出一個略帶悲傷的「詠敘調」(Arioso),我聽到此處,眼淚幾乎奪眶而出,好久沒有如此感動過了。難道這就代表老貝的晚期風格?我非但沒有聽到任何焦慮不安,反而聽到像巴哈的《聖馬太福音》似的虔誠和純真。坎普首開演奏全套貝多芬鋼琴奏鳴曲之風氣,他錄製的這張唱片曾多次再版,乃我的摯愛之一。然而唱片畢竟是複製品,聽來還是比不上列夫席茲的現場演奏。

最後一首第 32 號(Op.111)也是名曲,初聽令我想起貝氏中期的「熱情」(Appassionata)奏鳴曲(第 23 號,Op. 57),似乎也含有第 29 號的影子。也許可以印證坎普的說法:作曲家彷彿在作生死的搏鬥,但我聽來全曲結構依然完整,前後呼應,雖然只有兩個樂章,似乎有點離經叛道,然而貝氏早期的奏鳴曲中也有兩個樂章的先例,對我這種外行人並不重要。坎普認為貝多芬在最後樂章已經進入一個超越凡世的宇宙領域,因為他早已聽不到塵世的聲音了。我邊聽邊看曲目上的意大利文:Arietta(Adagio molto semplice e cantabile),這句話並不難理解 ─ 「小詠歎調」(簡單而如歌的慢板)。這個小詠歎調似乎又和前一首的「Arioso」呼應,列夫席茲完全達到這個要求。無論如何,貝多芬的晚期風格並沒有像阿當諾所說的那麼乾澀,作品中表現的心情,就我個人的理解,也不見得那麼痛苦而絕望。

邵頌雄在訪問列夫席茲時,本以為這位鋼琴家早已公開演奏過所有貝多芬的全套鋼琴奏鳴曲,原來並非如此,他雖然很早學過,但按學習的過程,先學好早期作品,一直等到中年,人生閱歷漸豐以後,才演出後期的作品。原來所謂前期和後期之分,是人生的正常過程,和經驗是分不開的,急之不得。據聞列夫席茲從來沒有連續演奏全套貝多芬鋼琴奏鳴曲,此次他來亞洲巡迴演出還是首次。我等香港樂迷何其榮幸。在此也要特別感謝邀請他再度來港的港大「文化管理處」(Cultural Management Office)和音樂系的負責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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